一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桥段，说的是一个刚刚起死回生且失忆的人在一个水雾缭绕的温泉里沐浴。 边沐浴边大声地自言自语：我到底是谁？我这么美貌，倾国倾城，前生一定有很多风流倜傥的公子追求我，说不定我是个王妃呐（原话记不住了，但大意如此）。
这时候，一个公子经过（其实是专门来找她的），听到了这些话，内心独白道：这得受过多少苦才变得这么自恋啊！
虽然这只是电视编造的一个桥段和镜头，但看了之后禁不住会心一笑，佩服作者/编剧的洞察力，因为这个镜头说中了自恋的（至少）部分真相。
自恋是经常看到和听到的一个词，我们在生活和工作中经常会遇到形形色色自恋的人。或者说，我们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自恋”
或自我欣赏，对自己的优点欣赏和骄傲。但是，如果自我欣赏远超出实际程度，那样的自恋定会给自己的人际关系带来障碍，对和你一起生活或工作的人带来烦恼。
如果情况太离谱，就是自恋性人格障碍了。（关于自恋的定义及自恋人格的更多信息，敬请关注下一篇）
自恋者的内心世界
我们在生活里或早或晚都会遇到非常自恋的人，或许这样的人就在自己的身边，配偶、恋人、父母、朋友、老板、同事......遇到这样的人一般来讲都会增添烦恼。想象一下，一个时刻觉着比所有的人都优秀，一心想得到特殊对待，对他人的感受置之不顾，动不动还会因为得不到满足或嫉妒而愤怒、发火，动不动还要求你做出牺牲，否则就表现得非常受伤，让你感到做了对不起ta的事，让你感到内疚、自责，为了平息ta的情绪和缓解强加给你的自责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让步。这个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最擅长的就是操控（manipulation），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为了得到关注、赞美、特殊待遇，时而给个糖豆，在你措不及防的时候又抡过来一个闷棍，令你欲罢不能。时而被他所说的付出而感动，时而为他的“雄才大略”钦佩不已，总之，使你内心忐忑不安，甚至充满不安和恐惧。
虽然自恋的人，如果不过分自恋，也有其个人魅力，比如因为他们很有策略，甚至很
迷人，又貌似非常自信，且热爱指挥他人，他们可能会当上领导（但也不大会成为非常令人舒服的领导类型），但总体上，都不是人们愿意共事或一起生活的人（除非有施虐-受虐狂的配对倾向）。不幸遇到，关系中也常有波浪起伏，或者暗涛汹涌，等醒悟过来，就会有逃开的愿望，实际上等不及你想逃开，很多时候也会被对方愤怒地（表象上或内心里）抛弃，而且在他的口头上或内心里，你才是那个破坏关系的人。和严重自恋者长期相处需冒被ta操纵、控制的风险，有时候为了规避跟自恋的人抗争带来的内心冲突，会“依了”他们，放弃自己的立场，做ta希望你成为的模样，以换得偃旗息鼓的平静。
有人可能会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非要表现得这么自大？这么强势？这样真的很有乐趣吗？可以比较肯定地告诉你，其实没有乐趣。站在自恋者的角度，或者standing
in their shoes 来理解他们的话，他们的内心一点儿也不平静，他们内心的冲突如在油锅里翻滚，非常之煎熬。
自恋者内心常有的情绪除了自大之外，还包括：焦虑、害怕、恐惧、愤怒/暴怒、嫉妒、孤独、和抑郁。
自恋，由于其可能造成的恶果以及其“戏剧性”倾向，在电影、电视、文学作品中时常见到，这里我们先看一下其中的一部电影，叫做 “Rachel Getting Married"。
在这部电影的开头，Kym，一个年轻的女孩，和另外两个人坐在一个戒毒康复院（Rehab）的外面，等待家里的车来接她，因为她的姐姐要结婚了，她要回家参加姐姐Rachel
的婚礼。可以看出，自从她上车开始，所有的人都神情紧张，回到家后更是如此，她的父亲、继母、姐姐、姐姐的朋友都是一副紧张、不安的表情，仿佛生怕什么突发的事情会出现，而她的父亲随时准备着做和事佬，进行各种打圆场。为什么呢？因为她是一个
attention seeker，不停地抱怨、指责，让周围的人围着她转，而她姐姐，一个
psychologist-to-be，也不是善茬，于是，大声的争吵此起彼伏。当她从新郎的朋友（也是伴郎）那里知道Rachel 的计划是让她的闺蜜
Emma 做 maid of honor（首席伴娘） 的时候，她就愤怒地、咄咄逼人地跑去质问 Rachel 为什么让Emma 做 maid
of honor 而不选她？Rachel 解释是因为那时不确定她能否回来（但可以看出 Rachel 其实是不想让她做，可能担心会节外生枝吧？）在
Kym 咄咄相逼之下，Rachel 不得已恳求 Emma 把 maid of honor 的位子让给 Kym。
在婚礼前一天的 party
上，双方家庭成员、朋友聚在一起，大家轮流对新人说祝词（toast），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未出场的人的名字 Ethan 被数次提起。Kym
的祝词是最长的（attention seeking。人家的party
却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她说了自己吸毒，有说自己要修复（amend）自己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包括道歉等等。这件事让 Rachel
感到尴尬，party 过后生气地质问 Kym 为什么要那么做。虽然她们的父亲前来打圆场，仍然争得不可开交。不得已之下，Rachel
通过宣布自己怀孕了，强行结束了争吵。由于大家都转去关心和祝福Rachel 怀孕的事，Kym 感觉注意力被转走了，反复说：It's not
fair! 但没有人再关注她，可以看到她深度的失望和不知所措。
老丈人和准女婿在进行使用洗碗机“比赛”的时候，一个小盘子夹在一摞 Kym 递过来的盘子中，他看到小盘子的瞬间就变得情难自禁，眼含热泪走出厨房。
那是Ethan 的小盘子。
次日，准新娘和 bride maids 都去做头发。在那里，一个黑人过来找 Kym 说话，他说自己曾和 Kym
在同一个康复院，自己现在已经两年八个月没有吸毒了，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么长时间不吸毒，是因为受到 Kym 在康复院分享的个人创伤的激励——Kym
在康复院曾告诉大家自己曾经被一个叔叔性侵，还曾经陪伴患有厌食症不停呕吐的姐姐数日（这里印证了 Kym 刚回到家见到姐姐就说：“You must
puke again.” 看来她已经混淆了现实和自己编的谎言了。）Rachel 听到他们的谈话，跑了出去。Kym
赶紧追赶出去，解释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但 Rachel 认为那是谎言，而谎言是不能帮助她康复的！原来 Kym 根本就没有被叔叔性侵过，Rachel
也从没有得过厌食症！Kym 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因为想吸引他人的注意并得到他人的同情和佩服而编造的谎言（操控他人的行为）。
Rachel 的婚礼将家庭过去的创伤重新揭开。在Kym 和 Rachel 争吵的时候，Ethan 又被提及，Rachel 说她没有原谅 Kym 因为吸毒导致车祸导致 Ethan 死亡的事情。
Kym 也很难过，她开车去找她的母亲，质问为什么明知她吸毒，明明知道那时16岁的她经常因为吸毒常常连续数日神智不清，好几天都不出房间门，还把 Ethan 留给她照看？可她的母亲拒绝承担责任。
愤怒、内疚、自责使得她情绪崩溃，开车回家的路上，她一头撞进树林...直到次日早晨晨跑的人发现车祸，才叫警察过来。
这是 Rachel 婚礼的日子，眼眶青紫的她回到家中，Rachel 过来拥抱她，帮她洗澡。在洗澡的过程中，她发现 Kym 肩膀上的纹身上有 “Ethan” 的字样。两姐妹，因为新的创伤和解了。
次日的婚礼上，眼框青紫的 Kym 站在 Maid of honor
的位子上，她尽力微笑并装作享受婚礼的各个环节，但内心和环境格格不入的她转过身去就是落寞、迷茫的神情。而她们的亲生母亲，在女儿婚礼还没有完全结束的时候就借口第二天要和丈夫去华盛顿提前离开了，Rachel
和 Kym 都露出失望的神情，但她无动于衷。
她们的母亲，虽然总是安安静静、不动声色、姿态优雅，但多数时候神情冷漠，面无表情，令人有理由怀疑她是一个对孩子冷漠、忽视、自我中心、共情缺乏的
narcissist。而她的这种状况是一直都有存在（比如她早年经历或者遗传的因素），还是痛失幼子的结果呢？我觉得可能两种可能都有。痛失幼子带来心灵创伤，但她把儿子留给
Kym 照看也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是做母亲的失职。因为电影故事的重点不是她，所以也没有给出更多的信息。
尽管 Kym 的父亲给她找了一份工作，希望她留在家里，但感到格格不入的她，次日早晨还是返回了康复院。电影中有一个细节，可能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就是 Rachel 目送 Kym 走后，她回到室内，举起双手轻轻地跳了一下，仿佛在说：她终于走了。
之后的画面和音乐都变得舒缓和放松，绿绿的草地上人们安静点地聊天，一幅田园景象。
上面所列举的几种情绪，Kym 几乎都经历了。假设这是真实的故事（我们说文学来源于生活，能写出这么感人的故事应该有现实的基础。据说 Anne Harthaway 读这个剧本的时候，读到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因为真实，所以感人。），我们来解析一下 Kym 为什么会经历这些情绪。
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就是觉得她是她冷漠母亲的受害者。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走上吸毒的道路？她的母亲又为什么这么冷漠？有没有代际传递的创伤和创伤应对的防御机制？不能不令人遐想连篇。我们可以看出，Kym
是一个情感丰沛的人。所以自恋者并不总是情感冷漠的，很多时候，他们是因为内心的情感过于强烈，在都没有能力很好地处理自己的情感的情况下，加上本来就有的恐惧，失去了关注他人情感的能力。经常可以看到自恋人格和敏感性人格相互重叠，尤其在具有隐性自恋人格（covert
narcissist）的人身上。而更多的情况，那些自恋的人是通过隔离（dissociation）的防御机制，把难以承受或难以驾驭的情感隔离起来，以一种“没有情感”的方式表现出来，但那些情感仍然在自己都没有能力意识到的情况下影响着自己。Kym
就把这一点表现的很充分，她心里非常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看似旁若无人，但内心里觉得别人对她的看法是 negative
的（这在自恋者身上可以说是很常见的，但经常地只有在心理治疗进入稳定、深入的阶段之后才能显露出来）；对于父亲不安注视的眼神也是心知肚明的。
自恋的人焦虑的本质是什么？他们焦虑的是自己没有自己期望的那么好，而内心深处的自卑深怕别人知道，深怕自己在现实中得到证实。于是用更多的自我欺骗/自大的方式让自己“相信”自己非常好，而现实的任何表明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迹象，比如别人的批评、建议，别人的优点，别人的眼神，现实的失败和挫折，都可能使他们产生自恋暴怒（narcissistic rage)。愤怒可以起到双重的作用，一是自己挫折感的表现和发泄；二是用来操控别人：“你看都是因为你，所以我才愤怒，都是你的错！”
同时，善良的人会觉得自己伤害了ta，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也会选择息事宁人。于是，他的自恋就可以在这样的愤怒中得到虚假的修复，仿佛自己真的是对的。ta的愤怒的本质是一种自我欺骗，是对于不良适应的强化重复。
因为太害怕，所以得时时提防；因为太害怕，甚至能无中生有；因为太害怕，所以得防患于未然，对别人的言行、动作、眼神儿、表情进行过度解读。更甚者，因为太害怕，变成了偏执狂（paranoid），甚至出现幻觉。所以，有时候，自恋性人格又会和偏执性人格重叠。
当 Kym 知道 maid of honor 不是她的时候，她就非常生气，她很敏感地觉得自己在 Rachel
的心目中不如 Emma 了，她愤怒地质问为什么不是她，最后 Rachel 和 Emma 作出了让步。之后她又用 sisterhood
作为借口，似乎她这么做是因为 sister
之爱。而真正的爱的话不是应该尊重姐姐的选择，并且为自己的姐姐有这么好的朋友而高兴吗？通过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Rachel 和 Emma
能够做出让步，都不似自恋人格，而 Kym 是。
理解了上面焦虑的本质，就不难理解自恋者的嫉妒（envy）了。当自恋的人看到别人有比自己强的地方，或者，即使不一定比自己强，但只要威胁到自己绝对优越的地位，嫉妒情绪就会难以控制地产生。有的时候，因为嫉妒而暴怒，比如
Kym。更多的时候，嫉妒在内心里煎熬，煎熬自己的内心，折磨自己的精神，所以他们在人际中甚少可以享受乐趣，因为，总会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折磨自己嫉妒的内心，因为人人都不是完美的，但人人又都有长处。
因此，自恋的人是孤独的，即使不孤单。因为他们为了营造自己很受欢迎的假象，或采用各种方式使自己呆在人群里，但内心一定是孤独的。即使可以簇拥在人群中，即使可以“带领”许多人，即使能让人害怕自己的淫威，即使能通过甜言蜜语和各种手段迷晕一批人或让人“爱”上自己，“崇拜”自己，ta
也很难感到不孤独，因为ta
会感到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感到没有人“真正”理解自己，没有人能够慧眼识出这匹千里马，这旷世奇才，没有人看到自己的西施之容，潘安之貌。而这样的孤独感进一步滋养内心里的自恋暴怒，在掩饰不住的时候如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灼伤身边的人，尤其是爱
ta、在意 ta 的人，因为方便，因为这些人不会反噬伤害 ta。而他的这样的爆发又会使身边的人远离他，或者他自己将这些“辜负”他的人驱赶开去。
所以，自恋的人经常会并发抑郁（抑郁症或者抑郁情绪）也容易理解了。因为 ta 在内心深处就是一个不快乐的人，加上平时经常会有的焦虑、害怕、愤怒（显性的或隐性的）、孤独、人际和亲密关系上的冲突和波折，抑郁情绪也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说到这里就需要谈一下自恋求助的问题。自恋的人因为夸大的脆弱自体，内心深处是感觉世界上没有人能有资格/称职帮助
ta
的，他们就是世界的顶端嘛。但是自恋的人有时也会来到我们的工作室，但通常不是为了解决自己的自恋问题，而是因为其它原因求助，比如因为抑郁或者愤怒管理，因为愤怒或者亲密关系、亲子关系的问题被家人要求，或者因为暴怒触犯了法律（伤人、毁物等）被法院强制要求做心理辅导。这些人，通常也很难在心理辅导或心理治疗中坚持下去，等到解决了“燃眉之急”
就脱落了。或者他们只是想在治疗师这里证明自己多么正确、多么无辜，或者希望治疗师改变 ta
的配偶、情人、孩子等，并不是想通过心理治疗改变自己。或者，当在治疗深入到探讨较深层的内容时，就打退堂鼓了。当然也不是自恋的人都不能坚持，能够长程坚持下去的是那些自恋不严重，功能相对较好的。
自恋的情景也会出现在治疗中，比如ta
的掌控欲望，会通过各种方式试图带节奏。当治疗师遇到比较自恋的来访时，经常会感到生怕触及 ta
敏感的“神经”，而且会觉得一直被一双挑剔、批评的眼睛审视。有时候他们还会“指点迷津”式地告诉你哪里做得不好，应该怎样怎样。不是说来访者不能给治疗师提意见，而是跟自恋者工作总会有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在哪里，感觉被一双挑剔的眼睛盯着，得不到真正的认可。从反移情的角度来看，这可能正是自恋者自己经常有的感受，治疗师需要认识到这一点。不管怎样，但凡有勇气来到工作室，都是值得钦佩的勇气。能够求助的自恋者，说明他们人格中有成熟、有力量、想改变的方面，治疗师需要找到和他们沟通的方式。
假以时日，自恋的人也会改变的，这样的例子也是不少的。Kym 就是一个在改变中的人。
更经常地，我们在工作中接触到的是自恋狂的受害者。（关于自恋狂给人带来的伤害，将另行讨论，敬请持续关注。）
可能每个人都在某些方面有些自恋（不大切合实际的自我感觉良好，和 full blow
的自恋还是有区别的），而且会想保持那种自我感觉良好，所以，仔细体会一下，我们是能够理解自恋者的心理和内心世界的。很多时候，即使自恋者所自恋的自己也不是毫无根据的，比如有的人的确长相俊美，有的人确实聪明伶俐，有的人确实口才厉害，有的人确实解决问题的能力不错，只不过因为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过去创伤造成的伤痛，比较低的自我价值感，使得他们更想放大自身的优点，来“抚平”那些伤痛。当然，由于防御过度，最终的结果通常都是适得其反的。
这么说并不是想为自恋者，尤其是恶性自恋者给他人造成的痛苦开脱，但确实，他们的内心（我说的是内心）也是很令人同情的。
自恋有不同的类型，自恋也常共患其他的人格障碍以及必然抑郁、焦虑、偏执妄想、物质滥用等问题。（将另发文章来谈这些问题，以及自恋和自信/high self-esteem的不同，敬请持续关注）。
（Francy Wang, Toronto，June 12，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