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作为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中秋快乐！）
又是中秋，又见明月。
月饼、赏月、团聚。
海水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月亮静静地悬挂在天空，夜升日落。从蛾眉月至满月，再从满月至残月。没有太阳的炙热灿烂，甚至有些清冷。月亮不但寄托着古今中外文人的各种感怀，也是每个人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阶段仰望沉思的对象。
古人们在赏月的时候对酒当歌，吟诗作对，咱不会作诗，可以欣赏一下名诗绝句。
宋朝 苏轼诗化之词《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唐朝，张九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两首诗是每年中秋节都被人反复吟诵的诗词.
古往今来，吟诵月亮的佳句数不胜数。比如
“月从海东来，径尺熔银盘。（陆游）” 满月从海上升起，大如银盘，美丽非凡。形象！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苏轼）” 同样是描写满月，但多了些萧瑟清冷和孤寂。
“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刘禹锡）” 这样的月亮给人清新和清远之感。令人身心清澈，明朗。
在长期的历史中，人们还赋予月亮很多的象征性意义，但它的象征性意义因不同的文化而不尽相同。今天是中国的中秋节我们就从月亮对中国人的象征意义说起。
在中国文化里，月亮象征着美丽和爱情，多少歌颂爱情和思念的诗句都寄情于月亮和月光。月亮还代表纯洁和贞洁，比如用月光女神来形容女性的高洁之美。满月象征圆满，所以正月十五和中秋月圆之夜，都是家人和情人团聚和表达爱意的时刻。 如果不能与家人团圆，那么就只能 用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靜夜思》）来表达思念之情了。弯月根据情景不同可象征希望或缺憾。而月亮的阴晴圆缺则象征时间的永恒和循环。月亮还象征阴柔，相对于月亮，太阳则象征着阳刚。《礼记》曰：“大名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妻之位也。” 大名即太阳，代表阳刚、男性，丈夫；月即月亮，代表阴柔、女性、妻子。
张若虚（唐代）的《春江花月夜》就描述了好几种不同的象征性意境：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前面这几句描述了月圆之夜，世界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之下的美丽景色。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几句是作者的感叹，叹时光流逝，年年月光依旧，而赏月的人和月光照射的人却随着时光不断变化。只见江月依旧，悠悠无期，人则匆匆而逝，等待的人不知等到没有？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后面这一段则具体地描述思念的人儿的愁绪。在镜前理妆，在楼上徘徊，思念无处不在，多想和月光一样，能够看到所思念的人，但叹山高路远，相见遥遥无期，只愿能够乘着月光去看望思念的人一眼……月亮都落下去了，思念的却丝毫无减！
中国神话中和月亮有关的神最著名的就是嫦娥了，“嫦娥奔月”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嫦娥象征着女性的美丽和爱情，但她的爱情则和背叛和惩罚相关，就有点讽刺意味。她是因为偷吃丈夫的灵药才飞上月球，成为永生的神。但是月球上的广寒宫则寂寞凄凉。广寒宫还有两个生灵，一个是吴刚，另一个是玉兔。吴刚是因为犯错（什么错传说中说法不一）被玉帝罚去月球砍一棵永远砍不倒的桂花树，因为此树有自愈能力，斧头拔出来它就又复原了，所以吴刚就日复一日地一直看下去。是一位因为犯错要永远接受惩罚的象征。而玉兔是嫦娥的宠物，它本来是王母娘娘身边的药侍，所以在广寒宫依然保持捣药的姿势。不过明显也是一种性的隐喻。总之，玉兔也是神，甚至有药神的意味。
据说月球上还有一蟾蜍，所以月球也有蟾宫之说，这见于更早的神话。但也有说蟾宫和玉兔其实指的都是一种东西，因为蟾蜍也叫蟾菟，比如屈原《天问》里就有“顾菟在腹”（月神肚子里有一只蟾蜍）的子，“菟”与“兔”同音（“蜍”也与“兔”音近）；因为谐音，蟾蜍就被玉兔取代，玉兔也被称为蟾兔，月宫也被称为蟾宫。还有一说就是嫦娥和蟾蜍是互换的不同形态，但把美丽的嫦娥和丑陋的蟾蜍联系在一起太令人不适，渐渐地人们只记住美丽和长袖善舞的嫦娥和可爱的玉兔相伴，成了一个令人心仪且可激发同情心的组合。
纵观神话传说的历史，可以发现很多神话传说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变化，变得更符合人们的心理需求。
很多文化中都有月亮之神，大部分月亮神也都是女性，但埃及和日本的月亮神是男性。最有代表性的是希腊和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在希腊神话里，Selene （在罗马神话里叫Luna）是最初的月亮女神，她是Titan 和Theia 的女儿，每天晚上，她都会驾驶漂亮的马车经过天空 （对应她的哥哥Helios 每天白天都会经过白天的天空）。她有好几个情人，其中一个是一个年轻的牧羊人。因为她太喜欢年轻牧羊人睡着的样子，就央求万神之主宙斯（Zeus），让那个漂亮的牧羊人永远停留于睡眠的状态，且宙斯最终满足了她的愿望。因此月亮女神Selene 和爱情及睡眠有关 （觉得她的爱情有些霸道）。
另一位和月亮有关的女神是 Artimes。希腊神话中她是 Zeus 和 Leto 的女儿，是月亮女神，她的同卵双胞胎兄弟Apollo是太阳神。她年轻又美丽，擅长剑术，是最纯洁的女神。同时她也是狩猎（hunt）女神，荒野（wilderness）女神，自然（nature）女神、生育（childbirth）女神、和贞洁（chaste）女神。尽管Artimes 是在西方语境里最经常和月亮相关的女神，但最初的月亮女神还是Selene。在后来的演变中，Artimes 结合了许多Selene 的特征，成为人们心中的月亮女神。
提起月亮女神，Diana 也是一个常被提起的名字。她说罗马神话里的月亮女神，相应希腊神话里的 Artimes。她也是狩猎之神、荒野/野生动物之神、和生育女神。她开始是并不和月亮相关，但后来因为结合了希腊神话里Artimes的特征，也和月亮相关了。
由这些月亮相关的女神可见，西方文化里月亮也和美丽、贞洁、生育等相关，这些和中国文化中月亮的隐喻有相似之处。但中国文化里的月亮赋予了更多的诗意和想象，寄托了更多凡人的喜怒哀乐。
在埃及神话里，月亮神则是一个男性形象，头顶一轮满月，象征着时间的永恒。这个也和中国月亮的隐喻有不谋而合之处。再拿上面张若虚的诗里的几句话为例：“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在时间的长河里，月亮永恒不变，变的是人--物理的人和情感/心理的人，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The Ancient Egyptian god of the moon, Khonsu, marked the passage of time; his name means ‘traveller’ (Credit: Alamy)
除了这些，总觉得比起中国文化里月亮的隐喻，西方的月亮更多地和暗黑和阴郁相关。比如飞向月亮的不是美丽的嫦娥，而是一个骑着扫把的女巫，画面上还常常配上一个凶宅，或者一两支黑色的蝙蝠，或者一个干枯的树枝。
再比如，Jan van Eyck 在他的《受难者》（Crucifixion) 中，背景中的月亮被画成一个骷髅头，似乎有着邪恶的隐喻。
Jan van Eyck showed the topography of the moon as seen by the naked eye in his diptych.
The Crucifixion and The Last Judgment, circa 1435-40 (Credit: Alamy)
再比如 van Gogh 的《星空》（Starry Night）中，金黄的月亮被层层包裹，似乎禁锢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给人一种在禁锢里呐喊和挣扎耽徒劳无功的感觉。
In Vincent van Gogh’s Starry Night (1889), the moon is disquieting as well as beautiful (Credit: Alamy)
在人们对宇宙的认识非常有限的时候，月亮是一个神秘的存在。记得小时候和小朋友一起捉完迷藏，在奶奶的叫饭声中蹦蹦跳跳地回家，我走它也走，我挺它也停，感觉很是有趣，就走走停停，再看看月亮。有时又飞快地奔跑想把月亮甩到后面，当然总是甩不掉。记得不止一次地问奶奶为什么月亮老跟着我？奶奶总是说“这个傻孩子！” 远古的人也就好比一个懵懂的孩子，对月亮这样既美丽又神秘莫测的事物既好奇又百思不解。但古人的想象力并不比现代人逊色，于是他们想象出了嫦娥和玉兔。 人类对世界和宇宙的认识在不断进化，人也在成长，不管怎样，一个人在人生的历程中，都会和月亮建立起自己的关系，每个人和月亮的关系都是独特的，每个人对月亮的想象（fantasy）都是不同的。这些想象很多时候是存在于自己的内心的，甚至潜意识当中的。前两天看到一篇关于中秋节的公众号推文，更吸引我的是下面的留言，他们的留言反射出各自内心的情感状态，以及那一刻他们和月亮的关系。这里摘录一些：
"想一个人的时候，看月亮是最好的思念方式。"---- 这位朋友心里思念着一个人，看不见那个ta，就看看月亮，你有没有也在看月亮？
"我不是说今晚的月色很美，是我们一起很美好。"----这是个幸运的朋友。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多么美好。这是最重要的！才不管它月亮美不美！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想啊想啊，太想ta了，无法表达，只好吟吟诗罢。
"明月相照，清风徐来。一个人在夜晚安安静静地赏月，给灵魂片刻自由。" ----这个朋友修行不错，享受孤独，享受自由。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这个朋友豪气万丈，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还是经过千锤百炼，已至化境？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啊啊太多的思念！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这也是个幸运的朋友。
"张爱玲曾说：无论我们最后生疏成什么样子，曾经对你的好都是真的，如果能回到从前，我会选择从来都不认识你，不是我后悔，是我不能面对现在的结局。" ----一切都过去了，也许那个故人可以像月亮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可这个朋友不行。
月亮就好比一面镜子，不声不响，映照着各自的影子。人们看着月亮，看到的其实是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内心，往日的记忆--喜悦、幸福、伤痛、丧失、期望，思念。人们或在月光下徘徊，或在床上注视着窗外的明月辗转反侧。月光，见证着人的欲望和渴望，注视着人的缠绵和狂喜，也见证着人的孤独、羞愧、后悔、愤怒（对人的和对己的）。
月亮在那儿，不声不响，就像一面镜子，好坏美丑，只是默默的映照，不加评判，不给建议，更不否认和批评，任你投射进去什么，它都接受，至于你看到的是否是客观的样子，它也安之若素，接受着你的一切。随你去呐喊、去诅咒，它就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你，周而复始，该来的时候准时来，该去的时候就消失，即使有乌云遮月，天晴云散的时候仍然会露出它皎洁的面容。
这大概就是我们爱月亮的原因吧？
此刻，有的人和朋友、家人一起把酒言欢，有的人和情人缠绵相依，有的人在阳台赏月沉思，有的人抬头看月寄托情怀，有的人在思念，还有的人在缅怀，正是 "悲欢离合，都有月亮照见"。
月亮，作为一个沉默的见证人，它的静默抱持、涵容着人间种种。月亮也使我想起心理治疗师的种种功能，抱持、涵容、不加评判地倾听......正是其中很重要的部分。
理解文化中的各种象征隐喻，更好地了解自己和文化中的人。
（Francy Wang 王方，September 10, 2022 in Toron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