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化、性物化、和自我物化
（Objectification, Sexual objectification, and Self-objectification）
Francy Wang 王方
前文提到物化的问题，相信研究社会心理学的朋友都非常熟悉了，这个词我也常用，但写《使女的故事》的时候又专门去学习了一下才觉得对它的理解更加清楚了，这篇文章就想再解释一下什么叫物化（objectification）以及自我物化 (self-objectification)，跟不太熟悉这个概念的朋友分享。
物化，就是指把一个人（有时是动物）去除人性，只当作一个物体来（object）来对待，一个没有思想、情感、愿望、个人意志（will）的物体【前文中我用客体这个词，这里我想纠正一下，叫做物化客体（objectified object）可能更合适】，或躯体，或躯体部件的组合，比如脸蛋、眼睛、鼻子、嘴唇、头发、乳房、屁股、大腿等的组合。物化通常指对女性的性的物化，但其实物化并不局限于女性，在有的时候物化是双向的，比如她在你眼中是个躯体，你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个钱袋。
美国哲学家（philosopher），芝加哥大学教授Martha Nussbaum (1995) 列举了下面几点，如果符合其中之一或以上项目符合，就说明你被或把对方物化了。
1. 工具化 （Instrumentality）– 把这个人当作实现个人目的的工具进行对待。
2. 否认自主权（Denial of autonomy） – 把这个人当作缺乏自主权或自我决定权的对象进行对待。
3. 钝（Inertness） – 把这个人当作缺乏意志能力或活动能力的人。
4. 可替代性（Fungibility） – 把这个人当做是可以和其它物体／客体互相替代的对象。
5. 可侵犯性（Violability） – 把这个人当作没有完整边界、可以侵犯的对象进行对待，“是允许被打破、摔碎、侵入的”。
6. 所有权（Ownership） – 把这个人当做可以拥有、买卖的对象。
7. 否认主体性（Denial of subjectivity） – 对待这个人的时候好像不必考虑她的体验或情感。
如果用前文《使女的故事》里的使女来进行对照，是不是符合上述全部项目呢？ 她们被作为生育的工具；没有自主权，由“上级”决定做不做使女（非自愿）以及做哪一个高官的使女；不能行使个人意志，没有自由--不能自由行动，必须遵守高官及其高官妻子的旨意；可以被其他使女替代；可以在违背个人意愿的情况下被侵入（强奸）、体罚，她们属于高官，甚至名字都是”Ofsomebody”；没有主体性，她们的体验或情感不在考虑范围，需要考虑一个工具的感受吗？
性物化（sexual objectification) 是物化的一个分支，就是指把一个人只作为性的对象进行对待。Rae Langton 是澳大利亚和英国的哲学教授，以研究色情和物化而著名，她在“Sexual Solipsism: Philosophical Essays on Pornography and Objectification”一文中，在上面Martha Nussbaum列出的七点之上针对性物化又加了三点：
1. 只见躯体（Reduction to body） –对待一个人的时候，只看见她的躯体或组成躯体的某些部分。
2. 只见相貌（Reduction to appearance） – 对待一个人的时候主要看重她的外表，或者外表对感官的刺激。
3. 剥夺发言权（Silencing） – 把她当作没有能力自己发言的人进行对待
女权主义者（feminist）认为物化是社会文化的问题，女性被作为性感的对象，电视、电影、杂志等媒体强调女性的外表美，尤其现在，通过PS等技术，在媒体上呈现出的女性形象是不可及的美的标准。女性在这些物化观念的长期影响下，会内化物化的观念，然后就成了自我物化（self-objectification）。女性自我物化之后，就会站在对方的立场来观察和要求自己，尽量满足物化的外在标准，亦即自己把自己当作物品进行对待。
尽管我们每个人在一定的时候都有物化、被物化或相互物化的情况，尤其在两性关系上，那是性本能的要求，但如果一个关系significantly建立在物化的基础上，作为完整的人的那一部分（integrated person）被忽视了，才是问题。就好比一个漂亮性感的CEO除了性感之外，还有自己的性格、人格、技能、情感、思想等，如果把她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对待，这所有的部分就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客体，如果只看到性感的身材，就是把她作为一个物化客体来对待。同理，对演员、模特也是一样。
性物化不是唯一的物化，我认为，凡是没有把一个人当作一个完整的人（a whole person or an integrated person）—即有情感、需求、个人意志的人进行对待的时候，就是在物化一个人。今天听了一个Audible 制作的一个节目“The Boys and Girls”，讲述一个女孩在旅行的时候遇到一个男子，恋爱（fall in love）, 结婚，生了一儿一女，后来，男人沉溺于电脑游戏，又出轨被妻子撞见。当妻子要求离婚的时候，他说：“NO！” 我不会让你把孩子带走的。当妻子说：可我不快乐呀！他说：我才不管你快乐不快乐！后来，他拿刀子捅死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在这个男人的眼里，妻子和孩子都只不过是物品而已，他不会在意他们的感受和生命。我怀疑他会在意任何人的感受和生命。这样的例子可以说是不胜枚举的，在媒体报道中不时可见，在心理治疗的工作中，也是非常常见把身边的人物化的例子。我在微信群里好像介绍过Edward St. Aubyn (2018) 的半自传体小说 “Patrick Melrose” 系列，Patrick的父亲David Melrose 就是把他的妻子孩子当作物品，妻子是他的提款机和发泄的对象，儿子也是掌控和发泄的对象。除了妻子和孩子，来访的客人和孩子，都是他发泄的对象。只要能够满足自己的兽欲，他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和需求，更不会在意别人的痛苦。
在所有的精神障碍中，我窃以为最有杀伤力的是人格障碍。常见的抑郁症、焦虑症、甚至精神分裂症都是有希望很快得到控制甚至治愈的，唯有人格障碍，不但影响自己和身边人的生活的各个方面，而且难以矫正，持久迁延，说ta有病吧，自己甚至周围的人都会用ta性格如此进行圆说，得不到重视。周围的人在无望之中，只好加以适应，且不知在这个过程中已经作出了多少的牺牲，压抑了多少自身的情感和需求。尤其某些类型的人格障碍，比如自恋型人格障碍、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其它人格障碍的边缘结构型都欠缺empathize（同理）的能力。当这些人无法同理其他人的感受的时候，自然无法把其他人当作一个完整的人（integrated person or whole person）进行对待。Patrick 的父亲David Melrose无疑是一个自恋加反社会人格的人，而Patrick备受抑郁、吸毒、自杀倾向折磨的一生都拜他的所赐。
被物化的人不一定会自我物化。自我物化的人也不一定在物化ta的人面前才自我物化自己。在《使女的故事》里，Offred是一个被物化的对象，但是她自己仍然竭力保持完整的自我，保持自己的思想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也努力保持对未来的希望，并在现有条件下努力满足自己的需求，尽管有的时候不得不臣服（surrender）于现实的环境。昨天在群里有群友提到臣服，刚巧最近读到Dr. Jeremy Safran (2016) 关于主体支配感（agency）、臣服（surrender）和Grace（优雅、体面、温文、慈悲的意思—我觉得这些词的任何一个都无法翻译出Grace的神韵，因为它包涵这所有的意思）的一篇文章，在这里就不赘述，以后有时间也想谈谈臣服。
物化和自我物化会对人的精神健康带来不利的影响。如果在一个关系中被物化，就会出现人格不被尊重，甚至受到轻视或侮辱，情绪情感被迫压抑，个人情感需求得不到满足，产生不安全感、不满足感等情况，可以引发或加重抑郁或焦虑。自我物化的人会主动压抑自己的需求去满足别人的期望，对身体或身体parts的焦虑比一般人严重，加上美貌（beauty）总是会因为各种原因出现波动、不完美、衰老，会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不满或厌恶的情绪。加上自我物化的人很可能原本的总体自我价值感（self-esteem）就偏低，外表美貌对ta来讲是支撑其自我价值感的重要方面，而外表美总体趋势又是衰减的，所以有关的焦虑和担忧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因此，自我物化也和焦虑和抑郁症的出现有关。Jones & Griffiths (2015) 进行了有关文献的系统回顾研究（systemic review）发现自我物化是预测抑郁症的一个有用指标，尤其是对年轻女性和青春期少女来说。
另外她们会习惯性地监测控制自己的身体，努力使自己符合理想的美丽标准（beauty ideal) 比如严格的控制体重，通过高强度的健身锻炼和节制饮食，久而则会导致饮食障碍（eating disorders)，厌食症、暴饮暴食等，会对对身体（比如绝经、牙齿腐蚀、头发脱离、多器官衰竭、甚至死亡）和精神健康（伴随焦虑、抑郁、强迫等）带来严重伤害。
有的人，会采取整容等更激进的方法让自己符合理想的美丽标准，也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比如因为吸脂塑形造成死亡的例子屡屡出现，整形失败的例子也常见报道。一旦失败又会增加自我厌恶／憎恨感，焦虑和担忧进一步增强，往往会导致进一步的整形手术。理想的美丽，因为是一种理想，所以，基本不可能达到，所以自我物化的结果，可能就是永远的不满意，永远的焦虑，永远的自我不接受。
自我物化或许不是造成饮食障碍的唯一原因，但现在已经比较肯定是造成饮食障碍，尤其厌食症的主要原因。
另外，现在发现饮食障碍也存在于某些男性群体里，同样伴随焦虑、抑郁、高强度健身塑型等，也和对男性躯体美的理想化有关。
有人（Bevend, Brown, & Loughnan, 2018） 还发现具有较高的自我物化的人对于性侵受害者表现出较强的同理心，和更多的支持和同情，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她们自我物化的经历使她们更多地暴露在类似的危险之下有关，有更多的感同身受。
References:
Bevens, C. L., Brown, A. L., & Loughnan, S. (2018). The role of self-objectification and women’s blame, sympathy, and support for a rape victim. PLOS. https://doi.org/10.1371/journal.pone.0199808
Jones, B. A & Griffiths, K. (2015). Self-objectification and depression: An integrative systematic review. Journal of Affective Disorders. 171, p. 22-23. https://doi.org/10.1016/j.jad.2014.09.011
Nussbaum, Martha (1995). Objectification. 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 24 (4): 249–291. doi:10.1111/j.1088-4963.1995.tb00032.x. Retrieved on 1 December 2013.
Rae Langton (February 15, 2009). Sexual Solipsism: Philosophical Essays on Pornography and Objectification, 1st E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 228–229. ISBN 978-0199551453.
Safran, J. D. (2016). Agency, surrender, and grace in psychoanalysis. Psychoanalytic psychology, 33 (1), 58-72.
St. Aubyn, E. (2018). Patrick Melrose: the novel. Picador; Media Tie In edition.
Wikipedia (n.d). Objectification. https://en.wikipedia.org/wiki/Objectification
Francy Wang 王方
September 24 , 2018 in Toronto at 8: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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